两星期前，北欧上空。
“咚咚咚咚咚咚！”门外疯狂的敲门声活像外面站了一只啄木鸟。劳伦斯·格兰凯上尉皱着眉从“阿斯加德号”机长休息室的单人床里坐起身来。
“机长！我是诺依曼博士！”外面一个男人焦急地呼唤着他，“203房，贝叶斯博士的厕所……”
“我马上来。”劳伦斯上尉耷拉下脸。他好不容易能早一点入睡，谁知转眼又被吵醒。
他身旁墙上的LED指示灯亮起蓝色的幽光，一个人工合成的女声透过室内的喇叭向他轻声低语：“晚上好，劳伦斯机长。”
“告诉我时间，蜂后。”
“2018年9月1日深夜11点35分。”
“还有位置。”只睡了半个小时吗。机长有些恼怒。
“挪威东北，巴伦支海上方一万七千米高空。我们正以2200公里的时速朝西南方向行进，还有一个小时就可以飞回到英国伦敦。您今天问起时间和方位的频率比往日平均高了600％，是否需要我将相关信息始终显示在屏幕上？”
劳伦斯上尉摇了摇头，保持沉默。机长休息室里的弧形木桌上只有几叠文件，一支派克钢笔和一个相框，里面的照片是他自己，一个中年女人和一个年轻女孩：一张很普通的家庭照。舷窗外一片漆黑，强化玻璃铸造的窗口和机身连接处因为低温而结上了细密纹路的霜花。对他来说，这是十分常见的景象，他关上了窗口上方的挡板。
“您的女儿真漂亮。”蜂后夸赞。
“谢谢。”上尉望着照片里正爽朗地笑着往自己身上扑的金发女孩，“你又透过摄像头监视我了，蜂后，这就是我为什么讨厌神协的人工智能的原因。”
“抱歉，出于安全考虑，我无法关闭它们，所以我能看到一切我想看的。如果您对此觉得不适，以后有关您女儿莉泽尔的17445条相关信息我都可以闭口不谈，包括从英国神协数据库上传的，她就读的高中本周的午餐菜谱。”
“一本正经地说出毫无道德的话，你还真不愧是工程局那帮混蛋的复刻品。”劳伦斯上尉从衣架上取下灰青色的军大衣披上肩头。
“错误，无法理解用户输入。我将其视为拒绝，并将每天夸赞您的女儿漂亮。”蜂后这个人工智能耍起了人一般的小聪明。
劳伦斯上尉沉默地看着眼前的飞控台。
伦敦，那是生养自己的家乡。劳伦斯上尉每次在阿斯加德号飞经英国领空的时候都会透过舷窗看向一万米脚下的地面。他当然想下去再重新踏上这片土地，拥抱一下自己的妻子和女儿，再好好地吃一顿裹着酥皮和帕玛火腿，柔软多汁的惠灵顿牛排，但是他做不到。就算蜂后告诉他千万遍伦敦就在前方，也只不过是从上空匆匆掠过而已。
他已经是阿斯加德号的第六任机长，按照英国御神者协会的指派，他需要在这架飞机上驻守服役两年。而从踏上这架飞机算起，他下一次踩在陆地上的时间也正是只有两年之后。
因为阿斯加德号永不落地。
她是神协工程局全权负责开发研究的新一代超音速飞行器，不需要任何传统航空燃料，所有电能和动力来自机腹中装载的一台熔盐核反应堆，和机翼上的六台“半逆流电子喷射”发动机。一次填充完的核燃料可以让她在高空以两倍音速连续飞行二十年。
没有亲眼见过的人可能无法置信，但事实就是如此，多亏了工程局和一众科学家的辛勤钻研，御神者世界的科研水平已经领先了人类世界三十年以上。
在北欧神话中，“阿斯加德”是属于神的世界，位于九个神话世界的最上层，世界树的顶端，是所有信奉奥丁为主神的神祗居住的领域。而这架有着奇异的水滴状机身的银白色巨鸟，她的使命从十年前起飞那一刻就已经注定——直到预定退役的那一刻之前，她都会日夜驻扎在一万七千米的平流层高空，每天环绕地球一又四分之三圈，作为御神者协会严密保护在空中的科研基地和机密文档库。
“我恨这架飞机。”劳伦斯上尉骂着走出休息室。他前方狭窄的机舱走廊铺着最高档的米黄色浮雕墙纸，欧风的雕花吸顶灯亮着温柔的暖色泛光，脚下是红梨木地板，软硬适中。他作为机长的待遇当然是毫无疑问的顶级，只是他已经快受够空中的生活了。
“我也是。反应堆的微量辐射流让我每秒钟的运算至少出现两次错误，它们会让内存里的一比特低电平变成高电平，于是我每次又要花额外的两组运算去更正，功耗预计增加百分之三。”“蜂后”的合成人声不带感情地说着标准伦敦口音英语。
“我不是技术人员，听不懂。”
“总而言之就是会出错。”
“这也是工程局的设计失误吗？”机长略有嘲讽地问道。
“差不多。当然他们把我搬上这架飞机就是最大的设计失误。”
“没办法，总得有台AI主脑被搬上来控制飞机，就像总得有个倒霉鬼去当吃力又不讨好的机长！”劳伦斯上尉嘟哝着推开杂物间的小门，却拿出了一个马桶橛子，“妈的，咱们都是一根绳上的蚂蚱。Sink or swim together。”
一个淡淡的黑影从上尉根本没注意到的角落掠过。
每天都有至少数个TB来自欧洲各国神协监察部的绝密文字资料从地面基地上传，由卫星中继或是直接连接至阿斯加德号的数据库中。而阿斯加德号则作为移动的传输中枢，不知疲倦地响应着来自世界各国神协的机密文档翻阅和下载请求。
所有的通讯指令，都由搭载在机上的AI主脑“蜂后艾克瑟”处理，劳伦斯·格兰凯上尉身为机长，实际上根本不需要操作飞机的行驶——事实上，阿斯加德号连驾驶室都没有，从外面看来她简直就是一架超级大号的白色无人机。所有捉摸不定的巡航方向和速度基本都由“蜂后”一手操办，没人拥有修改权限。
为了保持机密性，机上几乎很少有人员替换，日用品和食物补给每隔一年直接由战斗机中队在空中投送。新鲜水果蔬菜根本保存不了几天，这破地方的生活条件简直比二战时期的海军军舰都要差。劳伦斯机长只能每天吃着干瘪的压缩食品和罐装食物，连眼泪都快变成腌黄瓜味的了。
“这破飞机的经费都花到动力系统上去了吧？”上尉总是忍不住自己吐槽的欲望。
就连劳伦斯上尉等到结束服役的那一天，他都必须背上伞包，从洞开的机身尾部像个垃圾袋一样被丢下去，随即新的机长也会像个垃圾袋一样被投送进来。谁不想要满面笑容地走下舷梯，等着迎接自己的鲜花，家人和仪仗队？做梦呢，神协里每个人都忙得很，不是穿梭于世界各处打怪就是执行机密调查任务，吃饱了撑的跟你搞这种东西？
闲得快淡出鸟的机长其实只需要管理机上一共四十二名空乘人员的日常起居就够了。然而就像现在这样，身份尊贵的劳伦斯机长也不得不去通科学家们起居室里的厕所，将近服役一年来的时间他已经把工程局的全体设计师在心里暗杀了上百遍。
工程局产品的尿性就是大毛病没有，小毛病不断。比如因为一个他们认为“无关紧要”的设计失误，机载研究人员起居室里的马桶极易造成堵塞和污物回流。而十年来他们竟然都没给出一个靠谱的解决方案，不管阿斯加德号怎么投诉他们都说在“忙于别的重要项目，没有人手维修”。
再厉害的人工智能就算每秒能做他个几千亿亿次的浮点运算，也没法把堵了的马桶活活给算通！虽然修复只需要拿工具手动疏通不到十分钟，但神协科学家们宝贵的研究时间绝对容不得被肮脏的污垢耽误片刻。这时候就是劳伦斯机长大显神通的时候了。
当然他偶尔也会有做杂务做到心态爆炸的时候——自己明明是机长，怎么倒成了清洁工，地位比所有的科学家都低？
该死的，劳伦斯上尉终于明白为什么飞机上没有后勤人员了，怪不得他这个表面上的“机长”一直都不用干正经事，原来就是被分配出来干后勤的！
“我这儿有记录，几年前的第四任机长，你猜他是怎么在马桶问题上对付工程局的吗？”蜂后说道。
“洗耳恭听。”劳伦斯相信每一个机长一定都跟他一样，对于争先恐后堵塞的马桶和工程局“爱咋咋地有种别用厕所”的恶劣态度忍耐到了极限。
“他的报复手法可能是稍微极端了点：他从中国的某个大型网购平台上购买了一个叫‘呼死你’的短信轰炸软件，一个小时内给神协工程局的电话发了十万条骚扰短信，直接瘫痪了整个工程局的数据库。”
“好极了，之后呢？”机长听得很爽，笑了起来。
“两个小时后，工程局似乎罕见地表示了服软的态度，并声称已经派了专业人员前来解决问题，让阿斯加德号放慢巡航速度准备对接。结果就是一整支台风-22战斗机中队投送过来了“维修包裹”。拆开之后才发现里面是排得整整齐齐的十箱马桶橛子。而工程局早都换上了新的电话号码。”
机长叹了口气。从此没有人再敢跟工程局作对，好在那群家伙也分得清楚主次，重要的东西设计起来十分认真。
加固的机舱外壳，十二组AIM-120反导导弹，干扰用红外诱饵——这几套东西已经足够完成物理上的防御了。不过若是指望着现代科技来保卫御神者世界机密的安全，那就和用自行车锁去锁瑞士银行地下金库的门一样愚蠢。
劳伦斯上尉从操作说明书里得知，七枚名为“盾神禁军”的VI级神印装在机身外壳四周，它们灌注人工提取的“盾神尼约德”力量，在遭遇可预见的危险时会由蜂后激活并自动张开，组成一张包裹全机的球形力场，强度足够抵挡近距离的核爆。
御神者力量和人类科技巅峰的融合，完美。就算美国空军全体F22战斗机中队出动，也不见得就能毫发无损地把她给击落下来，上尉坚信不疑。也许还有更多不为人所知的防御装置在这架飞机之上，鬼知道工程局的人每天脑子里都是什么点子。
“一分钟后我将进入待机自检模式，有需要叫我一声，我就会应答。”蜂后说了一句，走廊的蓝色灯光便逐渐黯淡。
劳伦斯上尉手里揣着马桶橛子穿过微暗的走廊，眼前灯火通明，他已经来到了“阿斯加德号”中段，科学家们的主研究所。严密的钢架结构将这一段机舱的空间分成了整齐的三层，螺旋形的金属楼梯盘旋而上，连接着每一部分的办公区域。研究室的中心耸立着一根巨大的玻璃柱子，它从地板一直延伸到顶端的天花板上，像生化实验室里存着标本的巨型玻璃罐，又像希腊神殿之中的大理石柱。足有人手臂粗的黑色锁链密密麻麻地连接着玻璃管的内壁，像是神话之中封印魔鬼的束缚。
这个建在飞机机舱中的结构宛如一个巨大而复杂的机械，钢铁的骨架围绕着玻璃柱构成错落有致的层层机括。已经接近深夜十二点了，这里却还满是埋头苦干的科研人员们。他们像这个巨型机械中来回打转的细小零件，精密而井然有序。
“辛苦了，各位！”上尉朝他们打起招呼，只是手里提着马桶橛子的这个形象怎么也高大不起来。
“机长晚上好。”几个科学家从成堆的文件里抬起头来回礼。
现在这座空中堡垒确实是神协的研究中心与数据库，但是最开始的时候并非如此。十年前的“阿斯加德号”，设计原型却是一间在万米高空高速移动的保险库，只为保存一件绝密的物品。
“上帝啊，瞧瞧藏在我们这儿的大宝贝！”劳伦斯上尉每次走到它面前时都会喃喃自语。
而这个绝密，只有踏上了“阿斯加德号”的人才有权限知晓。那些森严的防卫制度和惊人的武装火力，一开始全部都是为了保卫它而设计的。
劳伦斯上尉抬头朝着玻璃巨管看去，在交错纠缠的锁链流之间，被封印的“魔鬼”却是一柄暗金色的长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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